二、最后之土(1 / 2)
伊苏斯虽然心潮澎湃,但她终究是见多识广的商队首领,她早就不是给人说几句便会真心驯服的人了。
赵和到目前为止,也只是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。
果然,赵和又伸出了一根手指。
“血皇帝被犬戎拖得国力大伤,这是事实,但是,我在咸阳时曾经接触到许多血皇帝时的档籍记录——你们粟特人可能不明白什么是档籍记录,在我们大秦,有专门的官员,将每一年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详细记载在册,具体到这一年新增了多少人口,每个士兵增添了几双袜子,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。你知道么,血皇帝为了对付犬戎,动员了多少兵马、多少民夫?仅仅是其中一年,烈武帝动用了一百二十万军士,八十万匹战马,三百七十万民夫,消耗的军粮高达二千八百万石——其中绝大多数都没有进入军士民夫和战马的肚子里,而是被低效与贪腐浪费掉了!而这一年,朝廷的粮食收入才是二千五百万石,也就是说,一年朝廷收取的粮食赋税,尚不足以支持消耗,不得不动用旧年的积存。”
赵和目光炯炯,盯着伊苏斯,而伊苏斯则被这一连串的数字震得目瞪口呆,她此前知道大秦动用的兵力足有百万之众,但对于粮食的消耗并没有具体认知,现在从赵和口中得知之后,第一个念头竟然是,这些粮食只要有十分之一给她转卖,她便能凭此富甲天下了。
“所以,拖垮大秦的从来不是犬戎之类的外敌,能够真正威胁到大秦根基的,只会是国内的浪费与贪腐。烈武帝,也就是血皇帝,在其暮年动辄易怒,大肆杀戮大臣,听上去是因为老后昏悖,但我从当时的一些记录中看到,除却他自己晚年多疑之外,更重要的是,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,他想通过高举屠刀,将那些制造浪费与贪腐的势力从大秦身上切去,哪怕为此误伤无辜,他也在所不惜——毕竟对于他这么伟大的人来说,对他这样已经经历过千百万人生死的人来说,几个、几十个几百个甚至几万个无辜者,与整个帝国的重生相比,算得了什么?”
这一番话说出来,伊苏斯虽然不是非常明白,却也意识到,赵和对于经营西域所造成的“物力损耗”与传统的看法并不相同,而赵和身侧的诸葛明则是瞠目结舌,哪怕是稷下学生,是赵和的“弟子”,他也从来没有从赵和嘴中听到过这样的话语。
此时在屋外,两个身影停了下来。
却是段实秀与徐绅。
刚刚与赵和分别不久的徐绅,做了一件让赵和也意想不到的事情,他直接上了段实秀的家门,没有将赵和给自己的任务告诉段实秀,而是跪劝段实秀与赵和坦诚相见,段实秀拗不过他,只能勉强来都护府,准备见赵和。
然后就在赵和书房之外,听到了赵和这番话语。
伊苏斯是听不懂的,但段实秀却很清楚,赵和这番话,已经涉及到对烈武帝的评价问题。
北州上下对烈武帝的评价与中原略有不同,但总体上还是一致:烈武帝雄才伟略,惜哉晚年昏聩,未能善始善终。
但赵和口中,烈武帝晚年的那些“昏聩”,竟然别有苦衷!
而赵和身边的诸葛明更是在吃惊之后,忙出声道:“祭酒,慎言,慎言!”
赵和呵的笑了一声:“在咸阳时,我心里就隐隐作如此想了,一个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的昏聩起来,除非他真的得了病。据我所看到的记载,烈武帝直到最后几年时间,心思仍然缜密,反应也极是灵敏,那他为何屡屡倒行逆施?这其中有些确实……确实不对劲,是出自于他对自己面临死亡的恐惧,是出自对于失去权力的担忧,但更多的,还是此时朝廷上下乃至民间对烈武帝的评价。彼时我一直不知道为何会如此,直到孙谢与犬戎人勾结,我才恍然大悟。烈武帝晚年时打击最凶的不就是这些蛀虫么,彼时这些蛀虫虽然被压制,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他们留下的力量还足够强大,至少足够左右朝廷与大秦上下的舆论,故此烈武帝一死,他们立刻反扑。他们将烈武帝晚年的事情丑化、污化,将一些原本是他们的罪恶加诸于烈武帝身上,比如前宰相许雍案,原本就是九姓十一家党争所致,但结果却让烈武帝担了这个罪名,而江陵郡的民变,更是因为当地某家豪族将自己应当承担的赋税转嫁给百姓,致使走投无路的百姓起兵造反,参与者数十万众,波及四郡之地,结果仍旧是烈武帝背了这个罪名,说是他穷兵黩武引发民变……”
说到这里之时,赵和长长叹了口气。烈武帝想必也明白自己身后之名将会非常不好,因此也做了诸多布置,但哪怕烈武帝留下了数位位高权重的顾命大臣,也无法逆转这种大势,那些曾经被他打击压制的势力,终究还是要反弹回来,他们时而批判烈武帝,给烈武帝加上诸多罪名,时而又打着烈武帝的旗号,压制顾命大臣与新天子,令其处处受制。